感謝我的皮膚醫生勒令我茹素,這些日子以來我對食物有了全新的感受。
剛開始的日子總是比較難熬,除了肉類外連食物添加劑都要盡量少吃,當時每天心裏就是惦記著酒池肉林以及各種零食。本來考試結束後戒口令也就變得可有可無,不過我自茹素後味覺變得清新,逐漸習慣便能慢慢嚐出蔬果的甘甜,甚至身體也變得更加健康,於是我決定要把這好習慣維持下去。雖不至於要嚴格茹素,不過以後會盡量少吃肉食和添加劑,免得老來要嚴格戒口和服藥。
上次到昆明出差,各式各樣的野菌讓我眼花繚亂,好些更是聞所未聞。把野菌放進嘴裏,竟能分辨出雞樅的鮮味和松茸的濃香。在俄國出遊期間到當地餐館用膳,除了嚐到好些新奇的口味外,更覺當地的蔬果比香港的更加鮮甜。蔡瀾常說自己吃東西點到即止,淺嚐這道理我雖懂,但實行起來卻著實不易。一個人在路上最大的好處,就是會無時無刻地自省,某天我對著這些美食,心裏忽感豁然開朗,想通了對美食的那份欲望。
這個新的體會實在難以言喻,還是留待大家自己去感受。反正現在的我不喜歡飽腹的感覺,而且更會去理解食物背後的情意。比如在聖彼得堡吃過阿塞拜疆菜,雖然我完全不知道阿塞拜疆是怎樣一幅光景,不過我卻能從他們的菜式裏感受其文化。又簡單如一杯普洱茶,我會像欣賞紅酒那樣觀其色嗅其香。多了這份附加的心思,食物的味道變得更有層次,因此即使是以前不愛吃的東西我也會照樣放進嘴裏,享受奇特的感官刺激。
擧個例子來說,曾經有段時間我特別沉迷消費,動不動就逛街購物,即使經過超市也非要買顆糖來滿足自己,大家還記得我沉迷 M.A.C 的那段歲月吧?後來我逐漸想通,對著一折的優惠竟可以毫不心動,反而碰上讓我真正心儀的物件卻可以隨心所欲地買下。這份釋然與盡興,為我帶來了平安與滿足,我終於可以徹底地與消費文化說再見了!對著食物也一樣,碰上好吃的冰淇淋,以前的我可以隨時幹掉一大杯,現在我則會每天嚐一匙,然後好好地回味那濃濃的奶香。又,好些以前會吃的東西現在幾乎完全不想碰,甚至覺得放進嘴裏根本就是虐待自己,例如餐肉、飲料和薯片等。
也許這就是年紀大的象徵吧?就像陳奕迅的《苦瓜》中描述的那樣:
「真想不到當初我們也討厭吃苦瓜
今天竟吃得出那睿智愈來愈記掛
開始時捱一些苦 栽種絕處的花
幸得艱辛的引路甜蜜不致太寡
青春的快餐只要求快不理哪一家
哪有玩味的空檔來欣賞細緻淡雅
到大悟大徹將虎嚥的昇華 等消化學沏茶
至共你覺得苦也不太差」。
P.S. 黃偉文的詞填得真棒!
再轉貼一篇「肥佬黎」兩年前在《壹周刊》發表過的專欄文章,此文對我的影響甚深,希望大家也會喜歡。也許我真的應該感恩,畢竟能在這個年紀便體會到淺嚐的藝術也非易事哦!
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
甘心的美味
食家的矛盾是,你愈是吃得愈多,愈是吃得愈好,你便愈是會食不知其味。米芝蓮二星大廚 Christine Parra 要到寒舍煮一餐晚飯,他從早餐便開始節食,只吃白麵包和青菜沙拉,好等到傍晚下廚時,有個清楚的味覺試準味道,煮餐好吃的。一個愛吃的肥佬廚師,整天在廚房做這做那作準備,捱其清茶淡飯,就是為了準備好工作,也是為了從飢渴誘惑中分散精神。清心寡慾,為的是把激情留給今晚的味道。為調校味蕾洗滌口腔,以激情啟發想像力,就是為了煮一頓精彩的晚餐。為美食甘心犧牲口腹之慾,只有大師才會這樣做。
葉一南在《飲食男女》的專欄說他禁食一個星期,食物的味道變得神奇起來。我好想照辦煮碗,因為我好想嘗到清滌過胃口味蕾後的真味道。不過我只為此神往了幾秒鐘便清醒過來,這苦行僧式的修煉我怎做得到,講笑咩?我降低要求,能夠連續兩個星期吃素,清清腸胃味蕾,那已經很好的了。只要捱過開頭的幾天,吃兩個星期蔬菜豆腐菇類,這樣節食其實不難。吃上了幾天,那些本來無甚味道的素食,逐漸味道洋溢,愈吃愈好味。吃過兩星期的清齋素菜,味蕾胃口都清淡和輕鬆了,味覺也因而變得敏銳,吃起東西來味道層次清晰透明。豬肉甘腴中微微透着野獸酸澀的鮮甜,除了清甜,菜心還有一陣輕微的蜜糖芬芳。肉是肉、菜是菜,一點也不糊塗。不要以為吃得出肉是肉,菜是菜,是一回容易的事,吃得好味的東西多,有時反而吃不出其味。吃東西是個美妙的經驗,因為那不只是吃而已,而是像探索萬花筒那樣,探索不同層次的味道,和其中互相撞擊爆發出味道的 unintended consequences 。
臭豆腐好吃,我們說那是味道的異象。如果你的味蕾像智者面壁思過那樣洗滌淨化,那麼你的味道會像醍醐灌頂地神奇敏銳起來,讓你嘗到食物之間的微妙交錯配合,食到的都是異象。這個不同味道的激化,是味道以外的味道。這並非大自然裡的味道,而是不同味道對人的官能感覺激發出的神奇效應。那是上帝之手了。好食者享受食物的美味口感和充實感,我也一樣,而這些人都必然是肥佬。不過,真正懂得吃的美食家都不是胖子。我未見過葉一南,但我肯定他一定不是個胖子,真正懂得吃的人都是瘦瘦的,起碼是不胖的,蔡瀾便是個樣板了。年紀大了我才領悟到,應該以四兩撥千斤的方法來品嘗飲食,欣賞食物的激化效果,而非食物的本身。到那個地步,口感、充實感已再不重要,都被超越、忘懷了,食物不過是催化味道的激素而已,那才吃得出味道中的味道。可惜領悟出道理不便等於做得到。我實在欠缺苦行僧的紀律、殉道者的犧牲精神,故此我沒有希望做個美食信徒。真正的美食信徒,都能從節制中洗滌出清淡,從清淡中淨化出赤子之心,在食物的純樸中醞釀出對美食虔誠的渴望。到了那個地步,品嘗到的味道會有種幸福的輕快,那便猶如觸摸到精神昇華的微妙快樂。除非有幸享受到這般奇妙的美味,你是無法相信世間上有這個境界的。美味真是上天提醒我們要好好活着的理由。
美食的妙處是久旱逢甘露。孔夫子說食色性也,那麼色又如何?多年前我去接一位好朋友的親戚出獄,我問他回家前,要不要先去吃餐甘的?他說不要了,因為那一刻他只想找個女人。事後他平靜了下來,我問他怎樣?他說,他覺得像是從兩年多監獄的痛苦中解放了,整個人頓覺輕鬆,不再像先前那樣繃緊,再沒有那窒息的感覺。聽他的口氣,那也是久旱逢甘露了。我恨不得可以體驗他那個神奇的感覺,可惜我卻從來沒有機會試過久旱逢甘露。然而看到他滿臉生氣,我知道他沒有騙我。我有位認識了近四十年的好朋友,我不想在這裡出賣他的身份,如若他看到這篇蕪文,他一定會知道我是在說他,我想他亦絕不會介意我這樣做。上個星期三下午,我打電話到大陸去找他。我聽到他壓低聲線便問他是否正在開會?他說不是,他是在跟條女做愛。聽到他這樣說,我馬上收線。看看腕錶,那時下午三點還未到。他肯定跟以往一樣,中午出外食飯,然後去搵女。而跟以往一樣,下次他到我家飯聚,也一定會給我天花龍鳳、繪聲繪影、一五一十細說我打電話給他碰上那條女的事,令我聽出耳油來。
不過很奇怪,每次聽完他好玩好笑的故事,他總是給我一個很不開心的印象,他總是叫人為他難過。如果他是個食客,那麼他便永遠是個吃滯了的食客。那還能欣賞到美食?像他這樣的嫖客也不易做,在我看來,色滯比食滯來得更慘,強迫自己做愛(我不是說強姦)比被人強迫進食更慘無人道。這個朋友簡直是攞苦嚟辛,我知道那個痛苦的感覺,因為我一直都覺得他是個充滿快感的淪落人,是個以呵呵笑聲來掩蓋傷痛的人。跟他做了幾十年朋友,我怎會不知道?小弟在這方面只好認低威,二十年來我都只是清茶淡飯,想唔做個苦行僧也不成。我很想問一個問題:苦行僧到底會不會有綺夢?久旱也不求甘露的人必定聖人了。可是並非聖人的只是一般的苦行僧又怎樣?我這個苦行僧很想食野味,有時見到靚女也會眼甘甘、暈酡酡,只是從來不夠膽造次而已。那天跟倪匡談起這個事情,他說我不是真的很想,否則不會不敢的。蔡瀾認同倪匡的說法。他們這兩位人精都這樣說,那必定有他們的道理。但我的感受可大不相同,見到心儀的美女,我會心跳加速,是很想、很想的。我會神魂顛倒,色心啟動,食指也蠢蠢欲動,就是從來沒想過要跟進。也許倪匡說得對,我不是真的很想。但我想我真是很想的。我曾經想過一個天衣無縫、神不知鬼不覺的偷腥方法,可是後來卻發覺,世間上原沒有神不知鬼不覺的事情,天衣無縫與跌宕無常的世事根本上便是矛盾。所以我只好認命,只好甘於清茶啖素,日日鹹魚青菜卻甘之如飴,但這已比出家人好好多了。飲食猶如人生,甘於淡薄才能得嘗燦爛。圓滿的人生只是個童話,那不叫人生。快樂的名字叫甘心。
留言列表